李六乙導演作品話劇《雷雨》,此前于2月21日至23日在上海大劇院演出,后于3月5日至9日,在香港藝術節上演。兩次演出,作品因改編和表演等因素,口碑呈現兩極分化,喜歡者贊其“先鋒”“超前”,批評者則憤怒其“毀經典”。澎湃新聞·上海文藝特約兩位作者從不同維度對本作進行了解讀。
曹禺的《雷雨》發表90年了。90年前一個只有20出頭的天才的年輕人給我們留下了這部永恒的經典。因為我的老師錢谷融先生的《人物談》,我差點把曹禺戲劇和《雷雨》作為自己的畢生課題。這些年幾乎看了各種版本的《雷雨》。但看了李六乙2025年集欣文化版的《雷雨》,依然非常興奮。當晚,我給朋友發了一條微信:舞臺呈現的人物造型、表演風格、整體布局、節奏把控,令人耳目一新。特別是,背后襯托的是帶有宗教意識、救贖意識的那種悲憫情懷。平靜中的騷動,控制中的掙扎,不動聲色的靈魂風暴,間離與體驗的交織。幾無變化的空間中依賴燈光變化的內心、情境、人物動線的呈現。舞臺節奏的把握之好,令人難以置信。是一部真正的用心創新之作!創新最怕浮躁,創新最難沉著。深信這一版《雷雨》將是雷雨演出史上的,可以留下深刻印記的,甚至可以說具有時代意義的里程碑演出版本。李六乙導演的《雷雨》是值得細細品味的出色的重新演繹。巴赫與馬勒的音樂的選用,不但毫無違和且極大拓展了《雷雨》的思緒空間。結尾,與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異曲同工,轟鳴而悠遠。
李六乙版話劇《雷雨》海報
現在就以當晚的微信為線索,分享我的感受和理解。
在我看來,李版《雷雨》是充滿了一股令人沉浸著迷的內在張力。復古與先鋒的緊張對峙,貫穿了180分鐘的演出全過程,構成了我們對《雷雨》觀賞的挑戰。那天當我走進劇場時,我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沒有大幕的舞臺被一道頂天立地幽冷的淺藍色紗幕包裹得嚴嚴實實,紗幕上兩條窄長的白色窗框。我們已然習以為常的幾乎所有《雷雨》中的周公館都消失了。然后不甚明亮的藍色微光中,兩個頭戴白色長巾,身著黑色長袍的嬤嬤與周樸園開始了囈語般呢喃式的對話,勾起了我對遺忘已久的原劇本的記憶,包括提詞中那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有點措手不及的突兀,但很快就適應,而且覺得音樂特別的絕配,一種悲天憫人的博大、莊重的哀悼。李六乙,非常出色地用音樂打開了全劇的思想空間,賦予《雷雨》一種天空大地般無形的宏大和浩瀚。當然,對于沒有讀過原劇本的觀眾,不啻是一個當頭棒喝!
李六乙挑戰自我,也挑戰常規——挑戰自我和常規,乃至顛覆和反叛,是所有先鋒藝術家的共同特征——但他的挑戰居然是“復古”:1936年《雷雨》的序幕和尾聲。原版本序幕第一行明明白白寫著“景——一間寬大的客廳。冬天,下午三點鐘,在某教堂附設的醫院內。”對于序幕和尾聲,曹禺的藝術初衷是“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但他也坦言,“這需要好導演用番功夫來解決”。李六乙就是,或者成為曹禺期待的“好導演”。其實,序幕和尾聲真誠地袒露了23歲的曹禺,他的世界觀,悲憫情懷、憐憫態度,和青年人對于詩的內在的激情追求。他說,自己寫的是一首詩,絕非一個社會問題劇。
劇照
是詩,詩的豐富性、抒情性,就為先鋒的舞臺探索和呈現打開了巨大的可“再生”的藝術空間。詩是跳躍的,不連貫的,先鋒文學也經常是片段的,非線性情節的,意識流的。李版《雷雨》舞臺敘事在流動過程中面對重要沖突時,會不斷按下暫停鍵,中斷戲劇情節的過于線性的推進。如周萍哀求帶四風出走時,梅侍萍有一個讓我們明顯感覺到的“沉默”。對于沉默的運用,完成了《雷雨》敘事從奔跑到漫步的舞臺呈現。對于一個話劇和《雷雨》愛好者來說,李版《雷雨》得以讓我安下心來,在長長短短意味深長的休止符里,去傾聽文學性極強的臺詞,捕捉、思考臺詞背后的思想和人物、劇作家貌似平靜之下內心翻卷的波瀾。許多常規演出中激烈亢奮的臺詞被刻意節制,四鳳的一反常態一個字一個字輕聲如自語般詛咒毒誓“就讓天上的雷劈了我”時,她愛情無助的絕望在輕聲訴說和其后短暫停頓中顯現無遺。在繁漪和周萍的語詞激烈對抗、沖撞中,我們也不時遇到間歇的靜默,靜默中周萍肢體不由自主親近親昵,還有繁漪的撫摸。觀看中,我特別為演出中不斷出現的被我稱為“有意味的靜默”而打動。第三場雷周萍、周沖、四風、繁漪在杏花巷10號的遭遇時的復雜人物關系和戲劇沖突,在完全沒有一句對白,僅用肢體、表情、眼神的靜場中完成,有聲勝無聲,充分顯示了導演對舞臺魅力、節奏的匠心理解和精準把控。
人物處理上,刪去了奴性、猥瑣的魯貴,弱化世俗的氣息,也減省情節的細碎交代,凸顯劇詩的莊重。同時在處理周樸園和魯大海的對峙中,刻意淡化50年代文化氛圍里逐漸被強化的階級對抗、斗爭的社會性。突出原劇人性的沖突和人類存在、命運的悲劇性歸宿。處于同一考量,侍萍,不再是魯媽、魯侍萍,她是梅侍萍——誠如曹禺自己解讀的:她的衣服樸素而有身份……依然像大家戶里落魄的婦人”。人物服飾在色彩上中性化,避免過度體驗的觀賞效果。帶有表現主義色彩極簡風格的舞臺裝置,凸顯前景的轉椅,中景的大沙發和散落的幾件家具,幾乎一景到底,間離了劇場觀眾與人物命運的體驗化的共情。
劇照
“結尾,與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異曲同工,轟鳴而悠遠。”其實,舞臺“尾聲”的靈感來源于劇本“尾聲”對白中幾次出現的“下雪”。但處理得非常壯觀。舞臺上牢籠般的四壁突然被清除一空,舞臺深處是外面的世界,大雪紛飛,用時間的長度強化了觀賞的心理強度。漫天大雪中,年輕人越過起伏的地平線奔向遠方,周樸園在他們的身后悵望著遠去的青春,唯有繁漪、侍萍,木然守著悲哀而殘忍的往事追憶之中。我突發奇想地想到老柴的《1812序曲》,是交響樂的尾聲也是突然打開,掙脫了復調線性的旋律展開,出現了色彩斑斕宏大輝煌的無旋律的一片音響。李版《雷雨》也如此,突然打開三個小時的敘事空間,而走向了一個博大虛無的所在。
真正的經典永遠有著被后來人不斷闡釋、重寫、演繹的空間。《雷雨》就是。真正的藝術先鋒,其探索的精神和鋒芒一如既往。李六乙就是。我在李版《雷雨》中感到了他藝術中永遠喧囂騷動而又精細沉穩的心。我很喜歡,在新世紀30年代先鋒戲劇落潮之際,李六乙仍然難得地先鋒在劇場里。當然,因為空白太多——且也還有個別可探討之處,比如前面不斷鋪墊交代的雷雨、電線,在一聲槍響中,進入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尾聲,周萍、周沖、四風的死因有過隱晦——我不排除它對我們欣賞習慣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