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歷史上,原本沒有“運動員”“球員”或“運動選手”這類稱謂,也不曾有“女運動員”“女球員”或“女運動選手”等名稱,有了近代運動會之后,各類傳媒無不以這類詞語稱呼運動會表演者或參賽者。目前看到最早的以“運動員”稱呼運動會的女性表演者的資料,是1910年的《時報》。具有前述稱謂的女性,成為社會的新群體,吳梅仙被復旦大學的同學譽為“運動家”;松江女中把“籃球員”當作學生可以選擇的一種職業;至于能在地區或全國運動會中打破紀錄或總成績榮獲第一的女運動員,更是這個新群體中的精英,深受眾人景仰,而她們也像女演員般受到媒體寵愛,有高度的曝光率。例如《申報》的“體育”和“婦女生活”專欄,經常挖掘女校體壇健將的生活。《人才》一文指出:“自從申報欄辟了這一欄‘婦女生活’之后,各校里的特出的密司們的芳名和才干,于本欄上都顯了出來,誰說我們中國女界的學識幼稚,誰說我們中國女界的身體孱弱,你看本欄里不是每天裝滿女文學家、女音樂家、女政治家、女運動家、女律師……嗎?我們中國的女界,大有欣欣向榮之概。”比較完整的是第六屆全運會前后出版的《女運動員》和《女運動員名將錄》這兩本冊子,它們對歷年來明星女運動員的運動成績,以及離場后女運動員的活動,做了較全面的介紹;同時,通過圖文并茂的解說,讓讀者得以看到女運動員繽紛多彩的樣貌,有穿運動服的,也有著洋裝、旗袍或禮服的。
這兩本冊子偏重對明星女運動員正面形象的報道,但有許多媒體關注的是她們的小道新聞,其中,明星女運動員的感情世界,更是記者炒作的焦點,即使是空穴來風或惡意中傷,媒體也照單全收。這種捕風捉影或擴大渲染的報道方式,在當時的中國媒體中十分普遍,社會大眾也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大肆批評運動員。然而,從另一角度看,在媒體的不斷炒作下,女運動員固然受到一些傷害,但她們的知名度也跟著水漲船高。至于被媒體當成活廣告,作為報刊代言人的女運動員,更因此打響了自己的名氣。針對這些現象,本節將討論媒體如何報道明星女運動員,以及明星女運動員怎樣回應,或如何替媒體宣傳。事實上,不是所有的明星運動員都有被炒作的新聞,因此,此處僅針對部分人做分析。
明星女運動員的眾生相
(一)明星女球員:陳榮明、陳聚才、邵錦英
陳榮明畢業自兩江女子體專,擅長田徑、籃球和標槍,在第五屆全運會中,曾有杰出的表現。除了個人的標槍成績創了全國最高紀錄,她所參加的上海女子籃球隊,也獲得錦標。之后,陳榮明率領兩江籃球隊到菲律賓,參加遠運會,聲名遠播。陳聚才也來自兩江女子體專,和陳榮明一樣,都是第五屆全運會中上海女子籃球隊隊員,被稱為“技術精進,為人鎮靜不亂,上球場一如其人”。不過,記者感興趣的,不只是她們的球技,還有其男性化的一面。陳榮明被形容為“全無女子氣”,陳聚才則是“奮勇而精戰”。有趣的是,她們私下也曾女扮男裝,其刊登在《女運動員》的男裝扮相,不僅梳男性發型,還穿西裝、打領帶。這樣的造型,反映了當時擬男風氣如何在部分女運動員的日常生活中發酵。華瑋發現,“擬男表現”早在明清時期就成為婦女創作上的特色,呂芳上則在清末以來的英雌論述中,找到在實際生活中的女扮男裝,他還以謝冰瑩的自白,指出1920年代的“擬男化”比1910年代的“擬男主義”更為嚴重。周慧玲也指出,受1930年代好萊塢電影中女身男裝的影響,中國的電影出現了擬男扮相。由此可見,從明清以來,“擬男”風氣已進入中國女性的生活。
《女運動員》上的陳榮明
同樣是兩江女籃名將的邵錦英,記者對她的關心,除了她“所向無敵”的球技、畢業后的教學狀況,還包括她退出比賽后的婚戀狀況,邵錦英婚變的新聞,曾被大肆炒作。1934年4月,《體育評論》以《女籃球健將婚變記》的醒目標題刊載邵錦英的情史:邵錦英原與畢業于復旦大學的高兆烈訂婚,兩人形影不離,是眾人眼中的天成佳偶;詎料情海生變,邵錦英另與之江大學體育主任劉雪松訂婚,因此震驚各界。《體育評論》即轉引刊于《北洋畫報》的注語慨嘆:
……情場變幻,竟有如是莫測,亦可謂駭人聽聞矣。劉邵之愛情,成熟之速,亦非有特列快車所能及之嘆。古人云,朝秦暮楚,令人不寒而栗。噫!
花間獨坐的邵錦英
(二)明星田徑運動員
女田徑運動員雖然比女球員發跡晚,卻在區域運動會和第四到第六屆全運會中屢創佳績,甚至破全國紀錄。第四屆全運會的孫桂云,第五屆全運會的錢行素、馬驥、李媛芬、張潔瓊、陳榮明,以及第六屆全運會的李森、錢行素、鄧銀嬌、陳榮棠、原恒瑞、潘瀛初,都曾讓人刮目相看。然而,其中有不少運動員卻因為盛名之累,飽受困擾,那些負責體育新聞的記者,有如影劇新聞的記者一樣,不斷挖掘她們的秘辛,甚至加油添醋,導致遭受無妄之災的女運動員必須四處辟謠。
1.孫桂云
當女性首次有機會以競賽而不是表演賽的方式,在第四屆全運會露面時,她們的表現深受眾人矚目。特別是來自東北的孫桂云,以賽跑成績在這屆全運會中奪魁之后,立刻成為當時運動界名人,也是最早在田徑界出頭的女性。孫桂云的個人總分榮獲第一,她賽跑的最高紀錄是五十米七秒四、一百米十三秒八及二百米二十八秒二。各媒體無不以頭版新聞報道孫桂云的成績,也拍下她在運動場上或場外的各種樣貌,甚至為她制造不少花邊新聞。在飽受困擾之下,1931年,她特別通過《玲瓏》,向讀者報告她的近況,也希望媒體不要再無中生有:
最近的我,對田徑格外的努力,這雖是于關〔關于〕我個人的榮譽,可是一半我卻為著我朋友們的冀望。從前有人說我近來頗濃烈的研究情愛問題,這事不確,并且根本上沒有這回事。大約是人們愛戴過甚,而有意造出來的驚人新聞吧!我并非草木,也許會走到情愛的路上去。可是現在還未到這種生活的時期,希望以后不再有人來追隨著問我,免得使我聽了惱恨,而妨礙我所要努力的工作。
之后,孫桂云在遠東運動會因偷跑而被判出局的事件,引起各界議論,她的聲望跟著下跌。“九一八”事變之后,孫桂云轉到北平女子文理學院就學,放棄田徑,改練籃球,并在第五屆全運會中,擔任北平隊中鋒,但她代表的北平隊,沒有特殊表現,復賽時就遭淘汰。事實上,從遠運會之后,這位體壇的風云人物,逐漸被人們遺忘,連第五屆全運會的童子軍,都因為不認識孫桂云,而做出阻擋孫桂云參觀籃球賽的舉動,而這尷尬的一幕,被《玲瓏》雜志的記者捕捉了下來。
2. 錢行素
錢行素進入上海東亞體專后,才開始接受運動訓練。1931年,她在上海的萬國運動會中,以二百米賽跑及跳遠冠軍,讓眾人刮目相看。第五屆全運會時,她更是大展身手,不管賽跑還是跳欄都破全國紀錄,成績遠超過孫桂云,國民政府考試院特別頒給她“全國新紀錄”獎旗。1934年,她還應華僑陳嘉庚邀請,前往南洋巡回表演,受到華僑的熱烈歡迎。1935年的第六屆全運會,錢行素雖然沒有得到滿貫紀錄,但在低欄上,以十四秒五的成績,刷新了個人的全國紀錄。第五屆全運會時,一百米成績十三秒四,二百米成績二十七秒七,八十米低欄成績十四秒五。
她和孫桂云一樣,成名之后,遭到無的放矢的攻擊。例如1933年,《東南日報》刊登一則“錢行素楊逸農協議離居”的啟事,一些被新聞誤導的朋友,紛紛問錢行素何時結婚,帶給未婚的錢行素極大的困擾。為了制止這則張冠李戴的消息繼續“延燒”,錢行素只好去函該報,請該報刊登她的說明函,函中的大意是:
頃由友人寄來十一月十六日貴報一張載“錢行素楊逸農協議離婚啟事”一則,同時親友亦紛函詢問。按我國同姓同名者,固屬常有之事,惟外界不明底蘊,易滋誤會。行素寓居滬上,專心研究體育,至希貴報將此發表,借明真相為荷〔何〕。嘉定錢行素寄。
1933年第五屆全國運動會女子八十米跳欄(圖中是錢行素)
3. 李森
李森從湖南省立中學畢業后,到上海的東南女子體專就讀體育,記者形容她是“現代少女中一位難得的模范女學生,她不但是新時代文武雙全的一位前進女斗士,而且還是一位守好家法的孝女”。李森很早就出道,但直到1935年的上海萬國運動會,她才大出風頭,并擊敗保持全國紀錄的錢行素,當時上海報紙稱她為“女跑王”“四木小姐”(因為她的姓名由四個“木”字組成)。到了第六屆全運會,她在跳遠和賽跑上更加進步,五十米和二百米賽跑都改寫全國紀錄,獲得冠軍。因此,第十一屆奧運時,她是中國第一位出現在世界田徑賽上的女選手,只可惜沒有捷報。
原本李森沒有緋聞事件,但出席奧運之后,受盛名所累,上海報紙刊登她與惠格先生訂婚的消息,李森只好登報澄清,并以人格擔保,這完全是子虛烏有。李森刊載在《時報》的信上寫著:“我從柏林回國后,因同學錢坤格女士之邀,就和母親到青島去玩去了。上海報紙登我和惠格先生訂婚的消息,我以人格擔保,是絕沒有這種事情的。我于本月二十四日由青返滬后,明日(按,即今日)偕母還鄉(湖南衡陽),預備教學,得機將著書一部,暇時望常指教,后會有期。”
1935年第六屆全運會李森起跑姿勢
(三)游泳明星:楊秀瓊
楊秀瓊的父親是南華體育會的游泳指導,自小楊秀瓊就跟著父親學習游泳,14歲曾獲得香港游泳比賽女子組冠軍,名聞香港游泳界。第五屆全國運動會時,楊秀瓊包攬游泳各項冠軍;第十屆遠東運動會上,她也獨攬了各項泳賽表演的冠軍;到第六屆全運會時,因為在一百米自由式中輸給劉桂珍,她失去了個人游泳總冠軍的寶座。之后,楊秀瓊和李森一道出席第十一屆奧運會,但她的游泳成績仍沒有起色。
1936年代表我國出席世運游泳比賽的楊秀瓊
不過,外表靚麗又具有“美人魚”慧英曾對全運會的水陸女選手做了素描。她指出,楊秀瓊有美國霍爾姆(Eleanor Holm)的風采,其“標準美”“美人魚”的稱號,是名副其實。美名的楊秀瓊,始終是媒體的最愛,也是攝影師的寵兒,特別是在第五屆全運會大放異彩后,她經常受邀表演游泳、演講、剪彩或參加各種社交活動。楊秀瓊到菲律賓表演時,《星洲日報》把人們爭睹楊秀瓊的情景仔細地描寫下來:“菲列濱女子大學的宿舍中,每天都會擠滿了新聞記者和僑胞,報紙上,不消說得〔的〕,每天都有她的新聞和照片,并且有幾家按日刊著她不同姿勢的照片,無論走到那〔哪〕里,碰到哪一國的人,他們談起中國選手來,當先要談到美人魚,于是‘中國出美人!’‘中國的美人魚!’就不知不覺的當中傳偏〔遍〕了菲島。”當她出席奧運會時,即連國外的媒體也緊盯不放,將她的寫真照刊登在德國《慕尼黑畫報》(Münchner Illustrierte Presse)和法國《世界映鏡》(Le Miroir du Monde)畫報上,《世界映鏡》的封面還特別題著:“奧運美人——中國女游泳家楊秀瓊。”而她所到達的地方,總是萬頭攢動,人們爭看她的風采,她當然也引來了大眾的評頭論足。例如,這時期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游泳選手,都穿連身的深色游泳衣,楊秀瓊在第六屆全運會中,卻穿了一套比基尼泳裝,于是引發眾人矚目。楊秀瓊穿這襲新款泳衣下水時,有人竟以為她穿的是“乳罩”,因此,《楊秀瓊的乳罩》的作者批評道:“作此語者,只顯出其沒有見識,且不注意楊之技術,而注意其乳罩,著眼點也實在太壞了。”
1935年第六屆全運會游泳冠軍楊秀瓊
至于楊秀瓊的感情世界,更讓記者大做文章。第五屆全運會后,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特備馬車充當楊秀瓊車夫與之逛街的新聞,被炒得沸沸揚揚。不過,以香港《南強報》報道,楊秀瓊將嫁給廣西銀行總顧問陳向元當第八妾的傳聞,最為聳動,經兩人鄭重否認,謠傳才沒有延燒。針對記者缺乏自制的不實報道,曼娜女士以香港的記者為例指出,這些記者專向“有名譽和有財資的女性敲竹杠”,楊秀瓊被記者誣稱“和陳某訂婚”,便出自他們的手筆。由此可見,體壇的明星女運動員不但得面對記者的空穴來風,還會遇到他們的需索敲詐。
女運動員與廣告文化
專門給女性閱讀的《玲瓏》,因為讀者絕大多數是女學生,其中與女學生有關的體育新聞相當豐富。除了刊載體育論文,它還介紹國內外的體育消息,刊登女運動員的運動姿勢或休閑照片,借此鼓勵讀者效法女運動員的運動精神。1934年1月,《玲瓏》曾刊登第五屆全運會的明星運動員陳榮明、顏秀容和馬驥等人的簽名照,女子標槍冠軍陳榮明只提供簽名照,但壘球擲遠破全國紀錄的顏秀容簽名照下,還有一段顏秀容寫的小文:
“玲瓏”這個名字,確是嬌小玲瓏,但雖是嬌小,而內容卻極豐富。她是我們全國婦女唯一的喉舌,解決我們痛苦與煩悶,指導生活與方針,內容分體育、衛生、常識、法律、美容顧問、兒童健康、電影及信箱解決疑難問題,內容是這樣的豐富,正是指導婦女唯一的生路,可稱為“婦女必攜”了。曾獲女子鐵餅、鉛球冠軍的馬驥,也給該刊題詞:“《玲瓏》雜志是全國婦女的喉舌,也是全國婦女生活的指導。”
1934年陳榮明在《玲瓏》上的簽名照
1934年顏秀容在《玲瓏》上的簽名照
1934年馬驥在《玲瓏》上的簽名照
至于榮獲第六屆全運會鐵餅和鉛球冠軍的陳榮棠,則為《時報》題詞:“我很高興看時報,因為消息很正確,而且每天有畫報。”由此看來,這群明星女運動員已成為報刊的活廣告。